曾看过这样一个视频，一位辞职到上海经商的公务员参加了一档娱乐节目，节目里她自我介绍时说自己曾经在云南一个小县城的基层法院里当公务员，却没有说自己是在法院里当法官。在很多人眼里，法官和党政机关的公务员是一样的，我不禁苦笑。回想自己在基层法院工作的这些年看到的、经历的种种，我时常在想，基层法院的法官充当着一个什么样的角色。下面从我在基层法院经历的一些小事，谈谈我对基层法官的认识吧。

舞者

冬天的早晨，最后一颗星还停留在天际不肯消失，天空逐渐过渡着褚红、灰蓝、淡蓝的颜色，路灯朦胧着眼睛，这个城市尚未完全苏醒之际，祥云法院小食堂里早已充满欢声笑语。

揭开锅，忍不住叫一声：“好稠的一锅粥！”吃在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道：“好吃。”再配上馒头、花卷、鸡蛋，这早点既简单又不失营养。有时候锅里冒着汤的热气，食堂的两位师傅不停地忙着烫米线、煮面条，杨师傅看到老方进来了，嘴里说一声：“来了一碗面条。”一把面被她放进锅里了。因为有些人口味不变，杨师傅都掌握了各位的喜好，才看见人进门就准备好了。大家一边排队等候一边谈论着昨晚经历的趣事，桌边上围着一群埋头稀里哗啦大快朵颐的人，不知谁说了一句笑话，立刻引得大家爆发出一阵笑声。食堂的两位师傅脾气极好，总是笑呵呵的样子。俗话说众口难调，做饭师傅最愁的就是今天要做什么菜，就是他们想尽办法变换花样地做各种菜，也怕满足不了大家的口味，还经常问我们想吃什么菜报上名来。

这就是我在法院一天忙碌的开始，上班时间到来之前，大家匆匆从食堂赶到办公室开始一天紧张的工作。几年前我从昆明来到这里工作，从一个异乡，到另一个异乡，就像一颗蒲公英的种子，风把我吹到哪里就在哪里落地、生根。而这里对于我这个外乡人来说，更像是一个大家庭，它的种种氛围，驱散了我思乡的痛苦，让我把异乡当做故乡。为了照顾我们这些异乡人，法院开办了这个食堂，为我们解决了伙食问题，渐渐地大家都喜欢到这里来吃饭，图的是它的方便，喜的是它的热闹，这里成了我生活中不可缺少的所在，这里让我感受到法院大家庭的温暖氛围，也感受着法官作为普通人的存在方式。

在这充满烟火气息的人间，法官和普通人一样，吃五谷杂粮，有喜怒哀乐，也愁柴米油盐，也为家庭琐事烦恼，身在人群中有谁能看出来他是一名法官？参加司法考试的时候，手上抱着各种法学资料，所学也包含国际公法、国际私法，而到了基层法院处理的都是针头线脑，分割一个碗、一双筷子。生活最终落到实处就是老百姓所说的日子，在过日子中人与人发生矛盾自己解决不了了，诉诸法院。基层法院的法官最贴近地气，最理解老百姓过日子的精髓，久而久之，他们甚至化身成其中的一员，用他们通俗的语言，熟悉的道理和他们话家常一般地处理各种纠纷，调解各种矛盾。

曾听一位庭长说过：“法官是刀尖上的舞者，在夹缝中生存。”这个比喻倒是结合了法官这个职业的高风险性和艺术性特点。自己在基层法院的几年，也确实见识过法官被当事人和旁听人员围着吵骂的场面，见识过有的当事人和家属在法院无理吵闹的场面，而我们的法官尽管依法办事，但在那些无理的谩骂和吵闹声中，“讲道理”显得那么苍白无力，我们的法官变得那么无奈。法官的身份时常在殿堂和市场之间转换，他们的心灵时常在法理和情理之间游走。他们既承担着家人的期待，又要满足上级的要求，还有公众对司法公信力的期望，而面对的却是有待优化的法治环境。他们在扮演的各种角色中，努力寻找平衡。

化学剂

来到庭室里，听说今天安排下乡，要送达应诉材料给一名被追加的被告。这名被告始终不愿意到法院领取诉讼文书，一开始就在电话里骂骂咧咧，听不进去法官的意见，再来就不接电话、关机，反正就是给你个不理不睬，以为这样就不用负什么责任。尽管法官已经苦口婆心地说过，如果采取回避的态度，可能他的权益得不到应有的保障，但他之后就是不接电话。法官用自己的手机发短信给他，也如石沉大海，我们只有亲临家门。当然，有这样想法的当事人已不是第一次遇到，大家都习以为常。当事人可以这样回避，我们却不能因为他们的不理不睬就不管，因为还要考虑原告的利益。

这样就走上了弯弯曲曲的下乡路。找到被告的村子所在，还要找到他所在的组，在这村子的巷子里，我们大有进了迷宫的感觉。问村子里的人被告家在哪里，他们连这个人都没有听过。村子里，人和人称呼谁是点着大名叫的，说出这个人的名字来，大家不知道也不足为奇，到底要知道个他的小名或者诨名才好找。一路走来一路问，七弯八拐。奇迹竟然出现，在一个转角问路的时候，恰好被问的是被告所在组的小组长，他知道被告家，当时就自告奋勇地要带路，让我们喜出望外。组长卷着裤脚，拖着人字拖走在前面带路，他的小腿露出太阳赐给他的那种黑。到了被告家门口，他父亲出来，得知我们的来意之后倒没有怎么为难我们，他签收了送达的材料。大家正在门口站着说话，不经意间，谁也没有想到一个黑呼呼十分高大的东西突然冲到了我们面前，惊魂未定，我们虽看清了那是比我们长得还高大的一头藏獒，但我们全身都僵住了做不出反应。当时庭长和老茶在前面，我和云芳在他们后面，大家赤手空拳地和藏獒面对面，那东西张着嘴，喘着气，舌头拖出的涎水糊在嘴角，张口就要上来，我们连叫也不会叫了。在这关键时候，幸亏组长临危不乱，他挡在了前面，大声呵斥那个畜生，狗主这才反应过来把那就要扑上来的大块头给邀回大门里去。

这一切发生得突然，结束得也快，不过一两秒钟。离开的时候大家才回过神来，感到了后怕，但是这很快又被大家的幽默化解了。只听庭长笑嘻嘻地说：“如果没有组长在，我们真被藏獒咬了，到时候不知什么小报上可以写上一条‘云南某地几名法官被狗咬’这样的新闻，大家当笑话看。”“是吗？可要真被咬了呢？这算不算工伤？”我反问。两个人的几句话引得大家哈哈大笑。折腾了一下午，回去的时候早过了下班时间，一路上大家也就说说笑笑，把这当趣事讲。更有趣的是，这名被告这时候打了承办法官的手机，他说我们去他家把他母亲吓出病来，媳妇也吓跑了，这“莫须有”的罪名，我们又去哪里申诉。案子还要审下去，对当事人我们还是耐心解释。这个案子最终得到了很好地解决，当然过程又是每个基层法院的法官都知道的，无非是磨牙、辛苦、跑腿，不必细述。

这不过是一件极普通的小事，我印象这么深刻，倒不是他的惊魂，而是这让我感到基层法官们化辛苦为幽默的力量。

在基层法院，遇到的当事人素质参差不齐，有的文化素质不怎么高，甚至名字都写不出来的也有。做他们的工作，不能讲法言法语，否则他们认为你欺负他没文化，而且到了那个时候根本讲不通，只能用他们熟悉的方式去说。和他们相处，不能做彬彬有礼的绅士，否则他们认为你做作。到了当事人家里凳子上有灰不要擦，一屁股坐下去，杯子不干净不要嫌弃，照样大口大口地喝水，这样才显得“粗鲁”，反倒与他们容易相处些。把法理用当事人听得懂的话讲出来，把法律程序用当事人能接受的方式表达出来，这就是基层法院法官在发挥的作用。他们就像化学剂一样调剂着深刻的法理与普通老百姓认知的人情这两种元素。在这个过程中，法官要适应自己的角色，难免矛盾，就要学会用幽默的力量，苦中作乐。遇到当事人的不理解，怒吗？哭吗？愁吗？都不起作用，唯有幽默。遇到工作辛苦，抱怨吗？推脱吗？咒骂吗？都不起作用，唯有幽默。学会幽默了，学会自嘲了，人变得皮实了，才能学会面对各种当事人，学会面对各种工作的烦恼，才能充当好化学剂的作用，这化学剂，不仅要会调剂法理与人情，还要会调剂自己的心理。

裁判

偶然有一次和巡回庭的几个法官出去，看他们怎么巡回审理案子。这不过是一起普通的离婚案件，女方执意要离婚，男方不愿意。男的躲在家里没有到村委会来出庭，车开不进去狭窄的道路，我们只好徒步几公里来到他家，一路灰尘滚滚。这男的见到我们走路来了，很不好意思，我们也不以为意。

照例一开头就是做调解工作，杨法官看起来很年轻，但审案的经验倒是丰富。他先是双方集中做工作，后又分别做工作，劝了又劝，另一名女法官又做女方的工作，调解了一个多小时，终究没有效果，双方立场始终不变。后来男方开始述说他养家的艰辛和不被理解，从他的述说中得知他是来女方家上门的，甚至连姓氏都改成女方父母的姓，这对于传统中国来说还是很难接受的，如果一旦离了婚，他回去真是无法处身立世。他确实不容易，吃尽了苦，受尽了女方家的气，而他妻子却一点也不理解他不体谅他，最近因为离婚，就更别说了，饭也是要厚着脸皮才能吃上一顿，大多是在外面自己吃。他的故事听得我们唏嘘不已，真个是上门男人的悲哀。男方说的过程中，女方始终没有插话，她只时不时站起来为在场的人添水，却惟独不添她丈夫那一杯。后来法官请女方讲她离婚的理由，在女方看来，她丈夫完全是一个毫无责任心的人，整天无所事事，游手好闲，不求上进，只知道打麻将，经常打到半夜三更，就是腿摔瘸了也要拄着拐出去打。女方述说的时候，男方时不时地插嘴说她说的都是“放屁”。他也时不时地站起来为每个人的杯子里添水，除了他妻子的那一杯。

这样一来，双方所述截然相反，孰真孰假，如何判断。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可是，这又是非断不可的。一直到他家的小孩放学了，他们两也没有达成协议，在我们回去的时候，天空飘起了小雨，大家都说“春雨贵如油”啊，到了村委会门口，只见门上挂了一把锁，车开不出来，而我们的女法官又着急着孩子放学了，还没有人去接。就在这档口，我问年轻的杨法官：“你尚未娶妻，这如今就审了那么多的离婚案子，会不会对婚姻都有所怀疑啊，我都担心你对婚姻会失去信心。”他苦笑着说：“可不是，还没结婚倒成了婚姻专家了，都有点疲倦了。”“你听他们夫妻说的，各有各的说头，到底谁说的是真，谁说的是假，怕只有他们夫妻才知道。”“那是当然了，这夫妻的事，她叫我去问邻居，去找证人，又有多少人真正清楚人家夫妻间的事。”

人虽然回来了，心里倒在牵挂着，这夫妻两人最终怎么结束，这些当事人各说各话，我们的法官怎么判断？曾经接触过一些交通事故纠纷案件，有的当事人为了得到更多的赔偿，甚至伪造劳动合同，证据中有很多没有根据的单据，有很多不正规单位出具的单据等等。看到因为事故受伤的当事人当然希望他们能得到赔偿，但他们在一些做法上又让法官不得不提防，在同情的时候又要保持清醒的头脑。法官既要当倾听者，耐心地听当事人讲述，又要不被蒙蔽，既要通达人情，深入案件，又要超然世外，做理性的判断。在这样的两难处境中，怎么才能扮演好法官的角色？法官不是神仙，不能洞悉和明了一切，但法官一定要成为一名公正的裁判。

人间每天都在上演着悲喜剧，法院又极其集中突出，真正是你方唱罢我登场，在这里最能看到人间的丑恶，也最能看到人间的美好。每年的案件数都在增加，大家都在讲案多人少的矛盾，在这矛盾没有解决的时候，基层法院的法官们依然在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地工作，时而在庄严的审判席，时而在田间地头，用他们坚强而又善良的心在做着判决。在人生的舞台上，他们既是演员，又是观众，既演自己的人生，又看世情百态，这大概就是他们所扮演的角色。我尚未走上审判的岗位，所感所想大多是旁观的立场，现在有些浅薄的看法，不怕贻笑大方，且拿出来献丑，到我也审理案件的时候，可能会有另一番感触。

                                                                                                                                                         县人民法院    刘红